何常侍依言端上盘子，琥珀色的琼液盈满杯中，金屑摇荡沉浮。
嗬，到底待他不薄，是御赐的金屑酒，谢混将杯沿凑到唇边，一仰而尽，眩晕接踵而来，他脚下软的站不住，紧接着身子晃了一晃，那青灰的地砖逼到眼前，隐约听见有人尖叫了一声，只觉得天旋地转，轰然倒了下去。
晋陵扑上去，将他的头捂在怀里，拼命摇着哭唤，谢混却是一口血沫，夹杂着淤紫吐了出来，他的手越来越凉，渐渐要合眼，晋陵感到他往身上一靠，再低头看去，他像是睡着了一样依在她胸口。
她随即明白过来——一切都结束了。
元嘉九年，秋雨潺潺。入秋后晋陵的身体就越来越差，旧疴复发，又犯了嗽疾，再兼往年的积伤，暮年之人，竟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。她自料是好不了了，吃药也总不见效，太医整天来探视，折腾了几次都无甚作用，反而一日比一日重。
文婵、文孋均已出阁，听说母亲病得很重，两人都赶回家探望。这阵子天气凉爽，夜复渐长，到了仲秋的时候，晋陵已不能下床，只在房中将养，女儿们白天来省侯两次，体谅她病中寂寞，絮絮地说些近日发生的碎事排遣。
“娘，药来了，快趁热喝了。”文婵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，晋陵形如枯槁，病气奄奄，面颊渐次黄瘦下去，连唇上都泛起乌青色。她这几日茶饭不思，乍然闻到药味，便忍不住反胃，推了药碗道：“罢了，喝与不喝都一样。”文孋眼圈一红，泪在眼中打转，倒是文婵熟谙些，过来握着她的手宽慰道：“娘，这是微子哥托人送来的，说是秘传的方子，对肝脾亏损很有效。”晋陵一听，半晌没有做声，许久道：“难为他有心。”
“阿婵，殷家人对你好么？”隔了一会儿她却突然问道，文婵微红了脸，轻声说：“阿睿和姑舅都待我很好，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。”晋陵理着她额前的散发，露出担忧的神情：“娘听说，阿睿素好樗蒱，有习赌的毛病，你可要多劝着点，莫让他误了前程。”文婵低头道：“我们家现今如此潦倒，他哪肯听我的，若阿父还活着，一定不会是这番光景。”晋陵看着她，却像是有些失望，咳了一会儿才叹气道：“你倒不像你阿父，罢了，有些事终是勉强不得，各自由命罢。”
“娘，别顾着说话，药凉了。”文孋故意岔开话，将一匙药送到她唇边，晋陵依言将那药汤喝下去，一股腥咸微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。服了药，她合衣躺下，辗转半夜，室冷帷空，听着涔涔的雨声挨到天明。屈指算来，从义熙初到元嘉九年，三十多个春秋，自垂髫稚龄，青春蓬勃之初，到华鬓斑白，垂垂老矣，岁月这把刀子，在她脸上刻下了蚀骨的痕迹。有时掂起镜子，看着那张苍老不堪的脸，甚至有些庆幸，岁月独余她一人径自老去。
人就是这样，贪生怕死，也恨不能一死，悟到死是早晚的事，安之若素，如此便是一生。
之后晋陵越发衰弱起来，一日清晨，弘微来看望她。她还没起来，只安静地躺着。弘微也不让侍婢通报，悄然蹑足走进去，在榻边候了许久。晋陵浑浑噩噩睡了半个时辰，睁开眼，恍惚见帐前隐隐立了个人，待看清了是他，才笑道：“是弘微啊，怎么不让人唤我。”
弘微要俯身拜见，她忙止住：“不必，你身子也不好，用不着虚礼客套。”弘微捱着床沿坐下，看她形容憔悴，双目黯然，低声问道：“怎么几日不见，叔母就病成这样？可是上次开的药不对症？”晋陵摇摇头：“别费事，我知道是好不了了。”弘微眉头紧蹙，接口道：“叔母放宽心，只把病养好就是，旁的烦难不必想。听太医说，这病是郁结所至，思虑太过，寻常外补的方子不起效，前日陛下才赏了西域的胡参、鹿茸，我着人送来，姑且试一试。”
她一阵猛咳，闭了眼，喘着气道：“已拖累了你这些年，我心中过意不去，怎好再要你的东西。弘微，你的好，叔母都记着，等我到了下面，会一一告诉你叔父，让他来世再还报你的恩德。”
“叔母——”弘微喉中哽咽，哑声道，“侄儿自幼失怙，亏得叔父教诲，方有今日。当年是侄儿无能，眼看着叔父身陷囹圄，含冤而死，却连一句公道都讨不回来。”
晋陵的目光转向别处，摇摇头：“生死有命，岂是人力可为。还记得从前么？叔源领着你们兄弟几人在乌衣巷吟咏清谈，春来赋诗、冬来观雪，那时什么也没发生，那时有多好。唯今宣远、宣明、阿多都去了，灵运流徙广州，这家中就只剩下你我。”
弘微想起往事，心间蓦然一疼，听她喃喃道：“我常想，当年的事，是我错了，我不该让他背着驸马的包袱，一辈子不得安宁，到了地下，他会怨我么？他走了这么多年，一定早去投胎转世，我赶不上他了……”
弘微看着她，她整个人没在帷帐的阴影中，眼角几条淡淡的细纹还留着泪痕。他劝道：“人死如灯灭，便是真有轮回，转世之后，就是陌生人，何苦如此执着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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