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陵听了，似是有什么话要说，但终是没开口。
十天后，文孋忽然跌跌冲冲闯了进来，入门就哭道：“阿兄，我娘，怕是不行了！”
弘微急忙带着妻眷赶过去，卧病在床的晋陵已到了弥留之际，她的手越来越凉，渐渐地就要闭眼，文婵心中害怕已极，忙摇着她唤道：“娘，醒醒，别睡啊。”她已经听不清了，脸颊消损的不成样子，干皴的唇一翕一合，似在喃喃低语。弘微就守在床边，俯身贴到她耳边道：“叔母，有什么话，就说给侄儿听。”她点点头，眼光瞟向墙角的书箧，众人定眼看去，见那书箧封存了很多年的样子，顶上厚厚一层灰。文孋捧到床前，晋陵强支撑着身子坐起，细瘦的手抓住那只箧子，搂在怀里抱了一霎，锥心刻骨的痛，忍不住黯然泪下。那箧子其实很旧了，面上泥的红漆已经剥落不堪，斑斑驳驳，像是褪了残妆的妇人，曾经再秾艳的外表也遮不住多年被洗褪的光阴。
弘微料她是要什么，便让文婵打开，却见箧里盛着满满一叠诗稿，纸张发黄，墨早变淡了，他伸手拿起一张，上面写着“明窗通朝晖，丝竹盛萧瑟，乐酒辍今辰，离端起来日……夜思契兄，自壬秋阔别至今，不胜感念之至。”字迹和性情一样凌冽峻峭，那样熟悉的笔迹，熟得阔别多年，也绝不会认错。
弘微悚然觉得脸上一阵湿热，眼泪夺眶而出，大滴大滴的泪砸在纸上，洇糊了墨迹。众人见此无不恻然，都背过身去，不忍再看。晋陵只剩一口微气不断，急促喘着，脸上却微露笑意，好像似悲似喜，费尽了一生终于挽回了自己想要的东西。她嚅动着唇，嘴角颤了好一阵，道：“我死后……要和他葬在一处，百岁之后，归于其室。”声音越来越轻，最后往文婵怀里一靠，登时合上眼，一只手还紧紧拽着弘微的袖子。
“娘！”文婵叫了一声，千头万绪涌上心头，索性放声哭起来，文孋也伏在她身上，痛哭失声，险些昏厥当地。弘微略微一摇，仿佛再也撑不住，一口血从腔子中喷出来，他满面惨白，擦净唇边的血渍，低声道：“叔母，放心去罢，弘微……定不负所托。”
一时众人哭着殡殓，忙着栉发换衣，在前堂挑起飘飞的明旌，将灵厝移进正寝。这样忙了几天，大殓后到了下葬的日子，正是秋深雨潺，风吹得檐下竹梢飒飒的响，分外冷落凄凉。晋陵临终时嘱咐要合葬，弘微度其心意，便把她安葬到城南梅岭岗。下葬之时，灵车载柩，一路颠簸赶至，沿途哭号不绝。到了墓地，谢混的坟淹没在一片葬岗荒冢间，地上满是过膝的荆棘与野蒿，两旁的野蕨草藤，已茂密的覆盖了墓碑。当年种下的几株松柏，如今也长成了参天大树，枝叶亭亭如盖，弘微抚摩着苍皴的树干，脉脉凝望片刻，只觉浮光如水，一霎就蹉跎了半生。
“府君，墓已经开了。”侍从看他神色黯然，轻声叫道。他方抬头，那坟冢已然破开，棺柩从泥土中慢慢剥离出来，横陈在天光下，透过微朦雨雾，两具棺柩并排躺着，寂寥的有些凄凉。他慢慢走到近前，双膝一软，扑通跪了下去，雨顺着发梢淌下来，半晌道：“叔父，我把人送来了，你孤零零在地下躺了二十年，冷落么？不要紧，有叔母陪着你，从此就不寂寞了。”想到他们夫妇二人，重壤幽隔了这些年，一生坎坷终于尘埃落定。如果谢混知道九月己卯那一夜是最后的诀别，离家时，会不会多停留一刻？
雨停歇后，夕照新茔，两具棺柩葬在了一处。哀声中，弘微将箧中的诗稿取出来，在坟前付之一炬，黯黄的纸慢慢被火舌吞没，几片灰烬掉在墓碑上，被风吹着打了个旋儿，转眼就没了踪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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