议事房中，戒律院首座面色阴沉。
“方丈师兄，早在你提出请四公主上山时，我已觉此计不妥。”
“如来降世之事，非人力所能求之。”
“咱少林有此异象，已是幸事，却又如何能指望如来在短短一月内降临两次？”
“当时师兄你却言之凿凿，让我等相信你自有妙计。”
“好了，如今四公主给出三日之期，师兄可曾谋划好破局之策？”
戒律院首座与方丈的关系素来不错，当着众位高层的面一番责难，不是为着争权夺利，而是真的被气得要死。
当朝四位公主之中，只有四公主素与佛门亲善。
倘若少林开罪了她，便等若亲手扔开最后的救命稻草。
八百弟子的生死，全瞧方丈能否满足得了四公主。
佛光加身，对少林寺而言固是莫大荣宠，于四公主本人的声望地位亦大有帮助。
教她空欢喜一场的后果，少林负得起吗？
素有公正之名的戒律院首座话既出口，众首座眼神交会，自有了想法。
换在平常，闭门会议就是方丈的一言堂。
可眼看连少林也将不复存在，谁还在乎放胆直言会开罪方丈啊？
一名首座沉痛说道：
“咱们虽然被三公主视为眼中钉，但在朝野尚有一定势力，未必会立时遭处理。”
“方丈帅兄这自以为高明的一着，却是一手把少林推到了悬崖边上，再无回旋的余地！”
另一名首座阴侧侧说道：
“事到如今，方丈师兄最好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，求那四公主只记恨于你。”
“只要你一天仍是本寺的方丈，四公主总不会伤你。”
“而她对你言而无信的反感，也不至于延伸至少林全体身上。”
众说纷纭。
少林方丈不发一言，只是伸手整理着垂在鲜红袈裟前方的雪白长髯。
忽然问龙树院首座道：“她在你那儿，可有异样？”
年岁该已相当不轻，外貌却宛若壮美青年的龙树院首座微微一笑。
“自她迁入龙树院，不曾问过我半句话。”
“若方丈师兄问我的话，四公主心中从没把我们当作一回事。”
“她盼望与佛门大寺交好，抗衡主张压制三教的三公主，交好的却非一定是我们不可。”
众位首座原也心里有数，但甫一听得龙树院首座之言，登时五味杂陈，说不出甚么话来。
相顾之下，均见各自面色惨然。
少林立寺千年，何时竟沦落到要指望一个小姑娘来续命的地步？
五十年前那场变故，夺走的不单是少林一代的高手和未来的发展根基，更是千年大宗的心性底气。
说白些，就连少林自家的高层们，也不再相信日后能有重整旗鼓，重回昔时地位的机会了。
天佛降世，原本是不可多得的机缘，能教僧众们自信得佛陀护佑，未来可期。
可连眼前的难关尚且过不去，又谈何未来？
满室目光都射向了方丈。
只听他缓缓说道：“上山观赏天佛降世一事，是四公主主动致函本座提起。”
“就算本座婉拒，四公主自此对少林没了期盼，只会改为支持另三寺之一，不会再管本寺的死活。”
“暂时允诺，邀她来寺一行，倒仍有转圜余地。”
众位高层一时都说不出话来。
“本座知道你们要问，为何不早早向你们交代实情？”
“只因本座直至此刻，犹自心存侥幸，相信如来既已一度赐福，总不会真的任由少林就此消亡。”
“大伙儿都散去吧。三日后若无奇迹，这就是咱们的最后一次会议了。”
直待得众人散去，方丈说道：“师弟且随我来。”
唯一没有离开的杂役院首座点了点头。
两人穿过重重院落，行经因着某个原因未曾修整的破庙废墟，绕过三松相望处，止步于某座岩壁前。
夜风阴凉，纵以两位高僧修为之强，袍袖仍是止不住地颤卷起来。
岩壁凹陷处，安放着一座小小木佛，佛前盛水的银盘历经风霜，光华已黯。
方丈缓步上前。
杂役院首座忽道：“师兄且慢！”
“师兄可知这一步走了出去，将有何后果？”
“若是一切顺利，少林或可就此蠃得四公主的欢心，短期内得保平安，长久而言更可缓图复兴。”
“但少林弟子的心境，从此就被彻底打碎打烂，再无复原的机会了！”
“山门有难，方丈和诸位首座无力护法，反倒要借助一头喜怒无常的山妖外力，求得一时之苟安。”
“弟子们心里清楚性命是乞来的，又如何发自内心相信，少林将有再复荣光之日？”
方丈平淡问道：
“你我不说，谁会知晓？”
杂役院首座登时语塞。
“说到底，师弟只是怕自身心性蒙尘，从此证不得正法。”
“何曾有把少林八百弟子的安危放在心上？”
“本座既蒙恩师选中继这方丈之位，一己修行荣辱，便已及不上门人性命来得重要。”
“坏的是你我的心境，成就的却是弟子们他日得证大道的机缘。这笔交易，本座认为颇为划算。”
他不再说话，手刀割开腕脉，让鲜血流进银盘之内。
杂役院首座挣扎良久，终也长叹一声，割开腕部献出鲜血。
滴答，滴答。
方丈沉重开口，打破寂静：
“混沌初开，白狐狸精。”
“勿忘昔日与我少林先祖以血立约，必要时出手助我少林一次。”
“此乃上代方丈仅存于世的两名门徒之血，谨作凭证。”
“汝当施展大神通，呈现天佛降世之幻象，好瞒过那人皇之女的耳目。”
“此事过后，少林香火当分出一半，供汝塑造神祗金身！”
半晌。
近一刻钟。
乃至一个时辰，仍是万籁无声。
而两位高僧也无动作，只是站在原地，任得那越发张狂的晚风呼啸刮面。
此时，少室通往太室山道某处树林开外。
“真是可惜呢，老和尚们。”
“与你们的师父立下血之盟约的，乃是奴家的本体。”
“既然本体尚在沉睡当中，盟约对奴家就没有约束力喔。”
“要怪就怪那个前往极西之地的僧人吧。要不是他，少林也不会落到今日的惨淡境地。”
“嘻，但他偏偏又是你们自己教出来的，那么该责怪的到底是谁呢？”
长发长袍半黑半白的女子妖瞳藏笑，难掩幸灾乐祸之意。
毕竟那逼得她在此沉睡的，和那乘机与她定下血盟的，同样是少林僧啊。
兴衰有时，天下门派莫不如是，对享有千年寿数的她而言也算不得甚么。
忽然间，她鼻尖一动，似是嗅到了熟悉的香气。
比起两个老和尚的鲜血甚么的，要吸引得太多了。
白狐笑意妩媚。
“哪怕是像你般的非凡之人，也抛却不了对出身之地的情感吗？”
“念在吃过你的烧鸡，就姑且与你见上一面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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